十多年前入行配音的她们,还在“用爱发电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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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一个影视制作链是成熟的,配音这件事或许本就不该存在吧?或许这就是行业里的一个bug?我们就是bug本身。
1
2022年农历新年前夕,万欣收到老家表妹发来的消息:“姐,我在学配音。”
万欣有些意外,今年读大二的表妹,在她的评判里,普通话还尚未及格——一口南方乡音,平翘舌不分,说话时前后鼻音混杂地咕哝在喉咙里——谈何配音?
“你好端端的,怎么突然想起学配音?”
表妹不理万欣的发问,直奔主题:“姐,我学出来,可就跟你一样当声优啦!”
闭掉录音棚里最后一盏灯前,表妹的信息闪跳在万欣的手机屏上。她正站在一间狭小的监听室内,面前是被一整面玻璃阻隔的录音室,一里一外的几平米天地,就是她每天工作的地方。
她向录音室内望去,目光快速掠过每一组麦克风和电子屏,十多年来,她已养成每天收工前扫视检查全部设备的习惯。
万欣一只手按下语音键,把手机举至唇边:“你到底怎么回事?”另一只手切断监听设备的总电源。嗒嗒两声脆响,散热扇停摆,静出一片嗡鸣——这是她一手搭建的录音棚,棚内无窗,灯光是这里唯一的光源,四周墙壁上是一层厚厚的吸音棉,隔断来自外界的杂音。光源一熄,电源切断,棚内如同蹲禁闭的暗室一样,静得人脑发晕、心发慌。
这些年来,万欣每天推开门便要与这样的黑暗撞个满怀,有时收工后,她会故意关掉录音室的灯,走进黑暗的里间。她也享受这种时刻,就像一个师妹说的,“如同钻进时间黑洞一样,在一片虚无的静谧中跟自己说说话,生命的存在感尤其强烈”。
目光在里外兜过一圈后,万欣闭了灯,拉开录音棚的大门,借着走廊外的亮光拨通表妹的电话。追问之下,万欣得知,表妹缴费99元报名一个网络配音培训班,她心里立刻咯噔一下——这波被同行诟病的配音培训割韭菜,竟割到自家人身上,万万没想到。
表妹告诉万欣,网课上了半个月后,老师称赞她“有资质”,建议她再缴费3999元,进入“下一阶段培训”。“原本他们招生广告里说,99元就能学成做配音员的。”表妹在电话里终于向万欣说出自己的担心。
但万欣的注意力却集中在表妹那个发音模糊的“里”字上,轻轻叹气:学了半个月,n、l的发音咬字几乎毫无改进,所谓的“老师”为了割韭菜,竟然罔顾基本事实。
“你交钱了?”万欣紧张地问表妹,表妹赶紧否认。
其实,万欣也并非科班出身。十多年前,她也上过一个“影视配音培训班”,学费过万。但当时那位影视配音界泰斗收学生时,是需要经过严格筛选的,像表妹这样普通话都没说标准的,不仅不会被夸“有资质”,可能连上课的机会都没有。
世道的确是变了。
当然,也有没变的。万欣当年刚入配音行这行,就曾有人大言不惭地说,“会说话就会配音”,如今这个行业经历几番更迭,虽然不乏跃入大众视野的佼佼者,但大多数人对配音的认知仍停留在过去那个“会说话”的层面上。前不久,万欣从一份配音调研报告中看到,因为近5年网络配音软件和平台的发展,“95后”中有不少人倾向“做声优”。与万欣入行时相比,新人入行的门槛低至前所未有的程度。
“门槛更低意味着竞争更激烈。”万欣在电话里告诉表妹,如果她真心想从事配音,要从最基础的普通话练起,“拿不到‘一甲’,拿个‘一乙’也可以。”
万欣听得出,表妹的“99元声优梦”被自己在电话这端击得粉碎,情绪也跌落谷底:“我练好普通话之后,就能做配音员么?”
万欣并不想像那些割韭菜机构一样给表妹画饼:“学好普通话只是往后一百步的第一步,走不走这条路,你现在要想清楚。”
不再作声的表妹用沉默给出回应。万欣离开录音棚所在的楼宇群,踏上深夜里北京寒凛的街道,扎人的冷风裹挟着路上穿梭的车流和人流一起盲目地向前奔。她脑子里冒出一串数字:5年前,在北京从事配音行业的专职人员数量涨至300人,她就是其中之一;但这两年,再没人做过这样的统计,这个群体现在是什么样子?人们只是盲人摸象,说不出个囫囵。
几天前,有同行推给她一段录音,是一个清亮甜美的女声朗读的有声书作品。万欣给朋友回复:“这个配音员声音条件不错,是谁呀?”对方迅速发来一组“三连扶额”的表情:“是AI。”
万欣把录音翻出来,耳机音量调大再听一遍,咬字自然,语调柔和,语尾虚实结合的气声齐备,句与句之间换气的气口竟然清晰可辨,她完全无法相信这是出自人工智能:“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配音员……我能感觉到她在呼吸。”
她隐隐感觉到,那种刚入行时对未知的敏感和担忧,正在某一个思想的角落里涌动起来。她想起和自己同行许久、如今已经转行的师妹蔚双,也想起这些年自己与蔚双随着配音行业变迁的起起伏伏。
2
两年前的冬天,看到电影的配音表上有蔚双的名字,万欣激动地打电话过去恭喜她。
手机响时,蔚双正奋力扒掉身上那件厚重闷热的动作捕捉服。这套浸透她汗水的衣服上密密麻麻缀着小粒珍珠一样的反光点,黑色亚光质地,足有十几斤重,套在身上可以实时捕捉她的身形和动作,专为电影特效动捕演员而制。
做一天“动捕演员”的兼职酬劳很可观,配音员蔚双几乎毫不犹豫便接下这份短差。她手背顺着脸庞把淌下的汗珠拭干,嘴里兴奋地对万欣说自己在做“珍珠人”。
万欣也跟着兴奋起来:“你现在戏路很广啊!”
蔚双与万欣说话一向坦率:“什么戏路广,我是最近接不到‘大活儿’,零零散散的不够交房租,什么活儿都得接,昨天还去录了一个AI库。”
“录AI语音?”万欣追问。
蔚双回应说,最近这种需求很多,昨天她为一个“虚拟朋友”录音,除了说些日常交流用语,还要收录她的歌声,唱了50多首歌,“好在酬劳不错”。
万欣明了,话锋一转:“我刚在影院看完一个片子,太惊喜了!里面那个女警的配音自然又贴脸,听起来特别舒服,最后看演职员表的时候才发现,那个女警是你配的!我的天,你也配得太棒了吧!”
“等等,师姐你说的是哪个片子?”她向万欣进一步解释,“这半年接的工作很杂,有配音的,有补音的,记不清了。”
“你去给人补音了?”万欣的愉悦突然收敛起来。
蔚双答得诚恳:“我奔着‘大制作’去的,但去了才知道要用演员同期声,现在很多组不都这样?不要后期配音,最多用配音员补录个别字,没活的时候这种也只能接呗。”
万欣没立刻回应,心里不满蔚双自降身价去做这类“缝缝补补”没价值的琐碎事。但又清楚她的处境——一个人在北京,大大小小的花销全靠自己挣。迅速收拾好情绪,万欣才继续开口:“我看的这部是粤语原声,普通话版都是你配的。”
电话那头蔚双突然绽开一声清脆的欢呼。这部片子她记得清楚,是这一两年里少有的完整角色配音。大多数时候,她的工作就是被人叫去郊区的录音棚里,路上颠簸两三个小时,只是为一部院线影片配一场“群杂”(给群众演员配音,相当于配音里的跑龙套),自己的声音埋没在十几个人的声波里,根本听不清自己嘴巴里冒出的是什么调子,反不如刚入行时,总能试上大制作的院线作品,配角也常常得到,那时蔚双总有机会向朋友们吹嘘:“去影院里看我配的电影呀。”
这一两年,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,蔚双也很少再能听到万欣的表扬。但于蔚双而言,能得到万欣的肯定,是一种莫大的鼓舞。在她的世界里,万欣不仅是朋友、是师姐,更是把她领入这条路的人,是她对未来的憧憬。
2015年,刚刚从大学毕业的蔚双只身来京,广告专业出身的她,北漂的第一份工作是做销售。凭着初入职场的热忱,她满怀激情地向客户介绍自己的产品,但得到的只是对方看待小女孩的轻视与调侃。被客户叫去陪饭局时,蔚双在饭桌上遭遇20多年从未经历的奇耻大辱,于是,工作未满半年,她就在对未来毫无计划的情况下决定转行。
喜欢表演,是蔚双一早在自己身上发现的亮点。上大学时,蔚双加入校广播站,空闲时间她常常一个人泡在广播站的录音室里,守着一台设备、一只麦克风、一部电脑,那时她喜欢看《十万个冷笑话》,把里面所有角色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配音一遍。
一条音轨录她配的蛤蟆精,下一条音轨再录一遍蛇精,第三条音轨单独录一群小妖怪的杂声做背景,还要自己加上音效。有时一个角色要录十几条,耗上大半天也不满意……那段在广播站录音室里的回忆,成为蔚双决定转行做配音的推手。
蔚双报名加入了北京一家影视配音培训班。招生广告里贴出的介绍很吸引她——“拥有几十年配音经验的行业泰斗亲自授课”——这位泰斗配过的电影,是蔚双这一代人成长中的集体记忆,只要一提,就能在她脑子里自动播放。
但最让蔚双动心的是课程介绍中对于配音的解读,“配音的关键不只是声音,更是表演”。课程一半内容都与表演相关。尽管3个月的入门课程学费1万多块,几乎要用掉她那时的全部积蓄,但她没有犹豫便报名了。
入学那天,万欣作为助教在老师身旁协助授课。向新生们介绍万欣时,老师说:“她是你们大师姐,是我第一批学生,或许你们当中很多人不知道她是谁,但你们一定听过她配的广告。”
蔚双坐在学生中间,一头爽利的短发下闪烁着一双晶亮的眼眸,满是羡慕。那一刻,她把万欣想象成多年后的自己,成为行业里的佼佼者,也会得到同样一句评价,“或许你们不知道她是谁,但她配的作品你们一定看过”。
那时沉浸在憧憬中的蔚双感受不到,自己眼中这个配音圈中小有名气的人,眼里的风景,其实与她看到的不尽相同。
3
2008年,北京奥运会开幕前夕,正在读研究生的万欣参与场馆播音志愿者选拔,选拔不限专业,非播音科班出身的万欣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试试。
万欣的声线是女声中最悦耳那一类,喜笑颜开时会发出银铃般的清脆声,高频的声线里稳重的气息和缓容蓄,层次感立时充盈饱满。
蔚双的起点几乎完全相同,万欣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声线优势,也是在学校广播台做播音员时。午后小憩,万欣的声音随着喇叭传遍校园,无论严冬酷暑,她的声音总如春风般和煦,得到的赞扬更是连绵不绝。
从几百人中脱颖而出,成功入选奥运会播音志愿者,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。万欣一直觉得自己是野路子,没受过正规训练,得到奥运会官方认可、在成百上千人面前做播报,对她来说是收获了建立自信的底气。
随后,万欣又赶上彩铃业务最火热的那几年。校园BBS里每天涌现大量彩铃配音需求,万欣录的第一条彩铃:“欢迎您致电XXX,您的电话正在转接中,请稍候。”仅仅几秒,就能赚到20元。课余时,这样随口一录的彩铃她一天可以接10多条,第一个月做下来,拿到近4000元收入(那时她一个月的生活费才1000元)。靠着录彩铃,万欣赚到人生第一桶金。
万欣看得透彻,做彩铃不是长久之计。毕业后,她加入一家儿童故事机构,对方答应她可以独享一间2到3平米的小型录音室,麦克风、录音设备一应俱全。对万欣来说,这个诱惑实在太大,她没有犹豫,立刻推掉之前的工作,一心扎进这间小录音室里。
那是她第一个录音棚,几乎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天地。每天上午,她花几个小时把当天的故事录音做完,下午,便从网上接一些广告配音的私活。万欣从没做过广告配音,好在那时市场正处于起步阶段,欠缺经验的甲方和新手万欣是共同商量着成长起来的。有时两头都找不准方向,便找来一个“样音”,模仿着配。
万欣的声音优势出挑,学习能力很强,给出的结果总能令人满意,回头客不断。那时她的本职工资4500元,兼职接广告配音的月收入可以达到6000元,在2009年,就已经月入过万。万欣打电话给相恋多年的男友,豪气地问他想要什么:“你要什么我都能买给你,我可以把全世界买给你!”
最“辉煌”的时候,电视里播放万欣配的广告,出租车的广播里与专业主播穿插在一起的是她的声音演绎。那时没有网银和手机支付,万欣收来的酬劳都是一张张钞票,忙到来不及整理时,就一股脑塞进自己那只红黑相间的格子斜挎包里,得空就要跑去银行将钞票一把把掏出来放在柜台上,存进银行卡。
这样忙碌充实的日子过了2年,渐渐地,万欣意识到自己的短板在日益凸显:广告词说得越来越流于形式,没有感情,只是一副机械化的情绪面具,她一直在吃声音优势的红利。
她心里清楚,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,于是狠心推掉一部分广告工作,加入一家影视配音培训班,跟着行业泰斗从最基础的发声开始,系统学习配音。开课不久,万欣对于声音的认知几乎被全盘颠覆。
老师提问已经在业内小有名气的她:“你知道配音最重要的是什么?”
万欣想了许久答不上话,就她而言,关键的只有那一把好嗓子。
“配音最关键的是表演,不会表演,声音再优美也是一副没有灵魂的空壳子,笑得敷衍,哭得吓人,那根本不是配音。”
这一句话针戳一样刺醒了万欣,句句说的都是她。
从零开始学配音的第一步,是从零开始学表演。上课的前两个月,麦克风没碰过几次,万欣在地毯上天天摸爬滚打,解放天性。像表演系的学生一样,每节课她都要自编自导自演一出小品剧,不仅要求肢体协调自如,剧情流畅有趣,尤其要求咬字清晰、语气语调适度恰当。那段日子对万欣来说,是一个广告界配音新秀被击得片甲不存的重生之旅,过往的成就在脑海里都化为泡沫之后,她反而拾获不少曾被自己错过的宝藏。
万欣曾想过从广告配音转向影视配音的领域发展。那几年,影视配音被大众看到,圈子里顶尖的几位配音员从幕后走向台前,活跃在娱乐新闻和综艺节目里,势头正足。
表演能力的提升也给那时的万欣带来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快乐,把自己融掉,进入另一个角色里,人与角色合二为一时的融洽与互动,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奇妙感受。把一个角色配好,配得贴脸、不出戏,就像这个人亲口说的一样,成为那时她最大的目标和乐趣。
为此她试了不少戏,尝试过不少角色,蔚双经历过的跑棚、录群杂,万欣曾经都试过。
2015年,与蔚双相遇在配音班时,万欣已是助教的身份,开始用自己的经历和经验去引领后辈进入这个领域。但彼时的万欣,却并非和蔚双一样对这个行业充满希望,她站在这条路的下一步,回首看向蔚双时,能感受到自己头脑里那场思想的冲撞和挣扎。
4
蔚双曾向万欣提出一个问题:“为什么影视剧需要配音?”她不能理解,演员表演时的原话为什么不能保留?
课堂上,万欣播放一段电视剧的片段做配音练习,片段是拍摄现场的影视原声,嘈杂的人声和轰鸣的电锯,完全掩盖住男女主角的台词,他们的嘴形张张合合,却听不见半点声响。
指着这条视频,万欣向蔚双解释:多数情况下,剧组为了赶工,无法提供一个可以现场收音的拍摄环境,配音便成了影视行业高速发展过程中的衍生品。加之,新手演员的大批涌入,台词功底欠缺,在2015年之前,万欣宁愿在看原片时选择静音播放。
对于那时的万欣与蔚双来说,这个答案足够有说服力,毕竟那时她们身在局中,享受着影视配音带来的愉悦,无法清晰去分辨这种配音需求的市场基础是否存在着致命问题。
第一次对影视配音感到质疑,是在万欣接触到大量影视配音工作之后。有一场哭戏,万欣一连配了十几次,几乎哭得晕厥过去。剧组的导演就站在监控室里,脸上泪痕未干的万欣透过玻璃隔断,看得出,尽管自己哭得如此卖力,对方却并不满意。
“导演,我哭得太难受了,能把灯关了我再试一遍么?”万欣在想解决方法,脑子里转着这个角色此时的处境、人物关系和剧情冲突,希望自己哭得更自然一些。
熄了灯,万欣在黑暗中稳定心绪,随着眼前的电视屏幕亮起,角色出现,一个女孩独自喝着闷酒,醉话越说越急,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张合起来,突然一个瞬间,她崩溃爆发——万欣腹腔里的气息也瞬间跟着引爆,哭腔喷涌而出,鼻腔酸麻肿胀,眼泪夺眶而下。
屏幕熄灭,录音室的灯再次亮起,万欣期盼地看向导演,但对方仍是那副不置可否的表情。万欣有些泄气。走出录音室,已哭哑的她压着声音跟导演商讨,对方只反复说一句:“你好像不适合这个角色。”
就在万欣也准备放弃时,导演建议再试一条。这一次万欣没了心气,只拿出一半的情绪,但结果却让录音室外的导演兴奋起来:“对,就是这个感觉!”
万欣在那一刻哭笑不得——原来他们对这出戏的理解如此不同。
“广告配音有一些约定俗成的行业准则,但影视配音讲的是戏,每个人对戏的理解千差万别。”这个想法在万欣脑子里转了很久。
万欣在为那场哭戏肝肠寸断时,蔚双早已从影视配音培训班毕业,每日奔波在各个录音棚里做一只勤劳的“棚虫”。在一次周末聚会时,万欣向蔚双提出了自己“哭”出来的结论,没想到蔚双抛出的一番话,反让万欣讶异了 。
“师姐,你别把咱们当演员,就把咱们看成服务员,做服务行业的。自从我把自己看成一个服务员后,导演要什么我给什么,就当自己是一张白纸,让他随便画,这样就好接受多了。”彼时的蔚双通告不断,奔波在几个棚里拿到不少有分量的配角,成长速度是那一批学生中最快的。
蔚双这番话说得毫无遮掩,颇有几分现实意味,万欣没想到,向来神经大条的她看事这么透彻。
蔚双笑起来,继续跟万欣打趣:“师姐,我昨天遇到一个导演,他让我用‘一种悲伤中带着一丝甜蜜,甜蜜中透着一股抑郁’的情绪来说台词,你说说,这该怎么说?”
万欣没作声,眉头却拧了起来。蔚双接着说:“他后来又说,这里我要的是一个水蜜桃,但你给我配成了一个苹果。”
“后来你是怎么配的?”万欣好奇起来。
蔚双嘻嘻笑着:“能怎么办?他想要水蜜桃,我就把自己想成一只水蜜桃呗!他有需要,水蜜桃也得开口说话啊。”
可惜的是,一年多后,蔚双几乎很难再有这样跟导演正面交锋的机会。
2018年,高速发展的影视行业猛踩刹车,作为衍生品的影视配音随之一落千丈,像蔚双这样的“棚虫”工作量大幅锐减,“接活儿”也变成了“找活儿”。
随着配音类综艺节目走红,很多人发出共同疑问:演员的台词功底这么好,为什么要用配音?——用配音等于演技差,在那段时间成为压倒影视配音的最后一根稻草。一次试音时,蔚双的声线几乎完全贴合荧幕上那张脸,试戏的几句台词说得导演十分动容,让她一度以为这个角色非自己莫属。但几天后得到的答复依旧是“沿用演员原声”,并询问蔚双是否有意帮演员补录个别有问题的台词。
收到消息那一刻,蔚双给万欣发了一条讯息,给多年前自己的那个问题补上一条新的解读:如果一个影视制作链是成熟的,配音这件事,或许本就不该存在吧?或许这就是行业里的一个bug?我们就是bug本身。
5
2018年后,万欣鲜少再参与影视配音,将工作重心全部放在广告配音上。她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,与先生一起接广告、广播剧与有声书的配音工作,组建起一支由20多位配音员组成的团队。
广播剧早几年刚起步时,有不少人找万欣合作,但那时影视配音市场火热,万欣一心磨练表演,错过了广播剧起步的黄金期。有没有后悔过?万欣觉得一切只是机运,错过不一定只有遗憾,有时也是开启另一种视角的机会。
而蔚双依旧奔波在各类补音及群杂的琐碎工作里,工作质量一路下降,职业生涯亮起刺眼的红灯,但又无能为力去改变什么。
2021年,经朋友介绍,蔚双接触到一个从幕后走向台前的机会——出演一部短片,饰演一位风尘女子。这个被很多人推掉的角色,被蔚双一口答应下来。
在那之后,紧接着一部话剧邀约找到她,钱赚得不多,但舞台的魅力足以弥补掉这些不足。向剧组投递资料时,她翻出自己的简历,将职业一栏从“配音员”改成“演员”,决定正式转型。
2021年秋天,万欣受邀去看蔚双的话剧首演,为了这次演出,蔚双在暑热里一连排练了几个月。演出当天,在位于北京东郊一个文艺气息浓厚的小剧场里,蔚双身着一袭白色的吊带棉布裙,头发披散落肩,赤足踏在光洁的地板上,惊艳出场。
蔚双一开口,自白式的开场词足足说了5分钟。万欣的血液翻腾起来,她已经许久没听过蔚双这样念白了。即便在大制作剧目里,这样的重场戏也只属于主角,如果运气不济,熬上8年10年才能有一次崭露头角的机会。
但在这个舞台上,蔚双就站在那盏聚光灯下,剧场不大,她是这里绝对的女主角。她看向观众席的眼神是一种锐利的自信与傲气,和当初那个坐在教室里、留着短发的小丫头相比,判若两人。
那场话剧,稳扎稳打的台词功底把她的戏感撑足了,为她收获足够的尊敬与掌声。谢幕后,万欣从观众席离开跟着蔚双走进后台,蔚双兴奋地过来与她拥抱,脸上的浓妆花了,和着浅浅一抹泪痕挂在脸上。
“师姐,能这样痛快地演戏真好。”蔚双在万欣耳边轻轻地说。
万欣把蔚双抱紧了些,千万祝福只化作一句:“你要加油。”
不再给别人补音,不再为别人的表演做嫁衣,蔚双逐渐认清自己:她曾以为自己热爱用声音去表演,但兜兜转转几年才发现,她热爱的只是表演本身。
万欣与蔚双不同,从广告到影视再到有声书和广播剧,一次次尝试后剥离出的那颗本心里,她依然热爱着用自己的声音去演绎人生百态。去年一年,万欣忙得浑浑噩噩,被项目统筹塞满了日程,很难再像从前那样,拿出几小时坐在麦克风前,专注去录一段作品。
2022年第一天,万欣给自己立下一条规矩,每天挤出一段时间享受配音的乐趣,把那些遗失的枝蔓再找回来,滋养生命。
不久前,万欣停更一年多的公众号重发推文,一首用声音演绎的诗歌《触摸自己》里承载着她温柔恬静的自叙:“其实,你做什么样的工作,我没那么想知道。我想知道的是,你在渴望什么,你是不是敢梦想。”
就像她选择的这条配音路,总有人走着走着便走向一处,成为同路人与知己。也总有人在路的另一端笑着挥手告别,从此天涯相隔。“能陪着我们一路同行的,也只有内心的执着与勇敢”。
最近万欣遇到一次声音采样邀约,让她感触很深。在1小时内,她要围绕一个主题随意表达自己的观点和看法,1小时后,一个伴随型机器人通过采集她的声音样本做数据分析和学习。成型后,这个AI机器人将拥有与万欣同样的音色、语调、语气,甚至说话节奏也十分雷同,她的部分思想也将成为AI的思想。
万欣知道,在不久的将来,这样的AI机器人将会成为有声作品的另一种存在形式,而配音员即将被AI取代的可能性也将随之升高,甚至演变成未来的大势。
“这或许是必然的,不用逃避也不需自欺欺人,因为从以前到现在,这个行业里最不缺乏的就是竞争。我们十分清楚一个道理,一个配音员能否被替代,不取决于对手,只在自己。带着目标和实力的人,总是没那么容易被打败的。”
后记
今年春节回老家时,万欣找到表妹,想当面帮她做些配音入门的指导,她翻出自己在配音班学习时做的笔记和一本普通话教程书,打算一起送给表妹。
但意外的是,表妹早把这件事抛在了旧历年里。看着万欣带来的普通话教程书时,她庆幸地说:“学说话还要读这么厚的书啊,还好我没交那3000多块钱哦。”
万欣笑了,不是笑自己比当事人还重视,也不是笑表妹的三分钟热度。
她笑的是,无论蔚双还是自己,曾经的她们把梦想和热爱看得比钱重。配音不挣钱,有机会进棚就好。拿不到好角色,能说上几句台词当配角也满足。但现在,进入这个行业里的、以及还在这个行业里的人,还有多少保留着这份最初的赤诚呢?自己的赤诚还在吗?
总有太多杂事和人间烟火,就像仲夏夜里的蚊子,搅人清梦,一次次打断她回到最初的决心。在反反复复和柴米油盐里,青春时的热爱,终于被这些蚊子瓜分得七零八落,被永远留在了年少时的热血里。
(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万欣、蔚双均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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